NING KEN
Ning Ken
Residencial Period: 22.04-13.05.2019
Ningken, formerly known as Ning Minqing, was born in Beijing in 1959, living in Tibet for many years.
Started writing poetry in 1980
In 1982, published a poem debut "The Dream of Snow"in the "Sprout"
Main works:
The City of Masked Faces 2001-04-01 / Writers Publishing House
The Gate of Silence 2004-8-1 / Beijing October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Circular Woman" 2006-4-1 / China Youth Publishing House
"Tianzang" 2009/Beijing October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Beijing: City and Year" 2017-07/Beijing October Literature and Art Publishing House
Awards:
The second Lao She Literature Award for the novel.
The 7th Lu Xun Literature Award for Prose and Essays. The award-winning work "Beijing: City and Year"(11.08.2018)
Related Works in Original Language
被诗人阅读是我的梦想
--宁肯的居住地朋友圈
居住期:2019年4月22日到5月13日
仅仅三个星期
多场文学活动还有写作
宁肯的朋友圈摘录
"匈牙利罗兰大学汉学家、藏学家《天•藏》对话与研讨"
"维也纳,欧华文学论坛"
"昨晚,四月最后一天,布拉格FRA文学咖啡馆,《天-藏》分享活动。朗读,对话,读者提问,译者翻译家李素主持。FRA离居住地要走好几条街,李素的先生,大胡子爱理,像马克思,将我先期带到,啤酒,三明治简餐,聊起FRA历史,在布拉格负有盛名,来到捷克有作品出版的世界各地作家多在此做过活动,《灵山》捷文版出版后译者爱理曾带高行健在FRA对话。吉狄马加,余华,马原,亚格博,龙冬都曾来此,咖啡馆老板写诗,是位知名诗人,并办有一家出版社,出的书摆放在墙上的两排书架上。居住地主人徐晖,韩葵到了,李素稍晚,到时咖咖啡馆己坐满人,有的坐到台阶上。李素拿起话筒,慢慢安静下来......"
"上午,布拉格经济大学。......西藏既有现实的一面,也有超实的一面,形而上的一面,日常生话中内地有的西藏有,内地没有的西藏也有,自然界也有极强的形式感。这造成了西藏作家写作的二重性,现实的超现实形式感意味很重的作品。......捷克"小的哲学",对陌生,差异,多样,个性的推崇,小里面能诞生大的东西,卡夫卡,哈谢克,哈维尔,赫拉巴乐,昆德拉,克里玛都是这样,捷克在世界有着特殊地位。如文学的功能是确立个性,那么捷克的整个文化都在确立个性,保护个性,捷克虽小却在与全世界对着干,对资本的,威权的对着干。......"
"一大早,继续短篇集子《城与年》之《火车》,希望在这完成。在布拉格写作七十年代初的北京,以小说方式,两者同样遥远,时间与空间,这很有趣。两个城市可否打通?甚至以科幻的方式?生活有时的确有点科幻。"
"正在写火车就坐上了火车,七十年代北京的火车,布拉格至奥斯的火车,......"
"奥斯特洛瓦,捷克第三大城市,书店地下室,昨晚的分享。像一个秘密会议,战时抵抗组织,尚未公映的一些电影镜头。依然是从朗读开始,提问,诗人Petr Hruška坐在第一排,目光锐利,在捷克他是八十年代抵抗诗人,相当于北岛,至今他不住布拉格,住在这个传统工业或矿业的城市。晚上喝酒的咖啡馆对面是一个矿工咖啡馆,Petr Hruška说那儿的矿工喝多酒不是扔椅子,而是有一次一只手提起一个桌子扔了出去,砸到了一个吉普赛人,被砸晕倒在地上,救急车赶来时吉普赛人醒过来,回到酒馆继续喝。我说这是不是和你的诗有关系,Petr Hruška没直接回答,谈到这个城市的力量,与布拉格的不同。对了,是三个人出来在雨后塞风中抽烟时说的,李素翻译给我。非常冷,瑟瑟发抖,也像抵抗组织约一个镜头。喝了三扎或者四礼啤酒,一直在谈《天-藏》,Petr Hruška说这部小说给他最大的感觉是惊讶,谈到整个小说各种因素的平衡,具象的,抽象的,诗性的,理性的,语言的,细节的,哲学的,曰常的,结构的,情节的,一个细节或情节的多重意义,注释的奇特以及含有的自嘲,后现代精神,本身又是一个角色,许多细节不是像诗,就是诗,人物之间是平等的,对等的,对话的,没有结论......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很自然的联系,达到一种平衡,这是让他最惊讶,惊喜的。谈到李素的至关重要的翻译,他说李素的翻译,语言,没让他感到翻译体,是一部翻译小说,但又是东方的,有陌生感。还谈了许多,我惊异于Petr Hruška的大脑,那么精密,又可感,更是一种平衡。他几乎是在从发生学谈论这部小说,读得那么细,谈得那么细,联系起来又那么宏大,我把这话告诉给了Petr Hruška,Petr Hruška伸出手,我们握在一起,干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伟大的夜晚,挂一漏万的夜晚,一个欧洲的大脑完全理解了一个东方大脑,正如小说所呈现的。"
"四点零一鸟开始叫,至少两种,百灵,嘹亮,啭弯,另种细碎,叫不上名,但是在对唱,或两种配器,高低有致。昨天的欧卢姆大教堂,花纹优雅素净,神秘恢弘中有细腻,明媚。`旁边的古街有如天然博物馆,整个城市是八或十世纪宗教中心,中世纪味道厚重,古拙,神秘,是一种独立的时空,穿上古代衣服这里就是古代,八世纪。帕拉斯基大学原是修道院,教堂的一部分,在这里分享文学作品恰如其分,文学也很古老,纯文学越来越博物馆化,这也没什么不好,人类也是如此,越来越像博物馆的物品,时间快得使后面很强大"
"5月9日,`文学中的异地`东西方对话,恢弘久远时代的石头雕刻空间,与西藏构成某种对应,亦是一种时空对话。捷克诗人阿塔姆,藏学家苏珊娜,中国小说家。......阿塔姆前不久刚出版了一本诗集《东方和西方的镜子》,卖得不错,我和李素转了几个书店都已脱销,他不仅是个知名诗人,还是一家文学周刊的主编。在他的有点乱糟糟的办公室--全世界的编辑部都一样,他拿出刚出版的一期周刊给了我们,李素指着封面小标题几个字母说:乔姆斯基,他刚做的一期访。我当然知道乔姆斯基,一个美国的语言学家,哲学家,激进的知识分子。阿塔姆向我提的几个问题是:当年为什么去西藏?为什么把马丁格引入小说?捷克文学对我的影?我谈到捷克文学对我影响的三阶段,卡夫卡,哈谢克阶段,昆德拉,哈维尔阶段,赫拉巴尔阶段,谈及赫拉巴尔平民甚至平民之下的姿态,幽默,讲到他对"赫拉巴尔啤酒厂"说"非要给我个碑那就立得狗撒尿能够到的那么高",诗人大笑,说赫拉巴尔非常喜欢老子庄子,低姿态不仅来自生活也来自老庄,我这才恍然,想到两者联系,赫拉巴尔真是大智,在低处有那么深厚的来源。阿塔姆说非常喜欢天藏,特别喜欢天藏的语言,我说也是李素的语言,你们共同的语言,阿说。阿塔姆识整个小说是一首诗。我说在奥斯匹特也说过类似的话,阿塔姆毫不谦虚地说,你被捷克两个重要诗人喜欢,很难得"
"被诗人阅读是我的梦想"。
Related Works in Original Language
It is my dream to be read by poetsby Ning Kenpublished on《Prose Selection》11th edition.2021
我已经三次到过布拉格,也可能是五次,其中两次到布拉格后又去了奥地利和匈牙利,很快又返回,这两次能算吗?近读丘成桐《我的几何人生》颇有些似是而非的着迷,感觉人文日常也处处存在着拓扑或不完全或测不准的问题。
2013 年冬,在地铁上,我站着读《过于喧嚣的孤独》,拥挤的地铁上已是耳机屏幕时代,我像十八世纪的人,完全无所谓,一个冬天竟然读完了。一次一个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个空位,耳机导线与他的黑边眼镜有种特别的味道,而事实是他离空座更近一点,比我站那儿早,但他叫我。我坚决拒绝了。稍纵即逝,一个姑娘迅速坐上,仿佛空降在座位上。我沉浸于赫拉巴尔的布拉格,小伙子沉浸于耳机,空椅子,姑娘......四年后我带着《天·藏》捷文译本到了布拉格。
我住在布拉格-十月作家居住地,在这儿逗留了一个月,除写作外主要是做关于我的长篇《天·藏》的活动,其间还有在匈牙利和奥地利的两个活动。作家居住地在布拉格市中心一幢淡黄色老楼的顶层,一室一厅,因为是顶层,厅很大,有个大斜面,视野很好,室内单纯,窗外丰富,阳光如洗。刚刚与居住地主人徐晖走过卡夫卡工作过的银行,而下面的查理广场四位诗人的雕像普普通通、安安静静,其中一位是聂鲁达的恋人。赫拉巴尔当打包工的地方在另一条街上,徐晖也是随便指了下就过去了。一路还有塞弗尔特、哈维尔、爱因斯坦的痕迹。
客厅可以召开小型文学会议,事实上不久就召开了。我本可以在这临窗随意一抬头就看到伏尔塔瓦河、看到有着无数尖顶的老城的厅里写作,但我还是选择了在狭小极简的居室写作。这儿仅一床一桌,一孔小窗,我见过卡夫卡在老城广场的写作间,不过八平米,不仅矮小且简陋得惊人,如牢房之于闹市。某种意义上写作必须简陋,往往占有的越少拥有的越多。
每天早晨小窗外都有非常响的鸟叫声,带着水音初起的阳光,几乎可以感到教堂的尖顶和伏尔塔瓦河的浪花,但河并不在窗下,叫声也不属于教堂。第一天早晨即被叫醒,从布达佩斯和维也纳回来后又连续两个早晨被叫醒,简直就是吵醒。很少大雨,却总是小雨,淅淅沥沥一天,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犹犹豫豫又固执,像一种城市性格,《城堡》就是这样的雨,《好兵帅克》也是,《过于喧嚣的孤独》也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八点,日程中的《天·藏》分享活动在某著名的 FRA 文学咖啡馆举行。与国内一样,对话,读者提问,朗读,不同的是读者的参与占了多半时间。《天·藏》的译者汉学家李素(Zuzana)主持活动。FRA 距居住地要走好几条街,李素的先生大胡子爱理将我先期带到。啤酒,三明治简餐,聊起 FRA 文学咖啡馆的历史。通常来到捷克的世界各地作家多与读者见面,爱理是《灵山》的译者,就曾与作者在 FRA 对话。FRA老板写诗,是位知名诗人,办有一家出版社,出的书就摆放在墙上的书架上。
徐晖韩葵夫妇到了,李素稍晚了一些,到时咖啡馆己坐满了人,有的坐到了台阶上。李素拿起话筒,读者慢慢安静下来,然后她把话筒交给了我。我朗读了《天·藏》开头的两段,主要是一种仪式感,不过读者手里已有译本,大约也能"听"懂吧。之后李素接着用捷克语朗读,非常安静。咖啡馆的装饰与灯光整体似乎具有油画效果,让人不由得想到中世纪、文艺复兴、十八世纪启蒙,欧洲的时间似乎到处都是向后的,建筑,教堂,咖啡馆,甚至啤酒都与时间有关。李素不仅读了正文,还读了长长的注释,接着向我提了两个问题:我的名字来历,我童年时代的打架、摔跤,即一个问题少年怎么走上作家道路。有趣的问题回答也容易有趣,我从他们的蓝色眼睛里觉得他们听明白了。捷克读者爱提问题,有人提到作品两个主人公都塑造得复杂多面,为什么马丁格比较简单?这可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接着李素又问了我一个书中王摩诘与诗人差异的问题。我说两人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不同表现而已:一个向内压自己,一个外向荒诞。李素再次朗读,问读者希望读哪段,有说维格洗澡那段,有说和教练在车上那段,众人大笑。
一个环节是我向李素赠送"中国书法",是裱好的"天藏"二字,我说我一直在临两千年前的字,小时候一个神奇的老人让我临的,我看到许多惊讶的目光,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活动结束后又自由交流了好长时间,查理大学的学生问了许多问题,有的我能回答有的不能。余华的捷克译者洪佩佳持书要我签名,告诉我她已读《天·藏》过半,且提前读了结尾,认为不仅知识分子会喜欢这本书,普通读者也会喜欢。她显然知道强调这点的意义,又说到李素的翻译,耸肩,眼神斜向,圆睁,说棒极了,一副嫉妒的表情。一个小伙子抱了一摞书,卡片,三张彩色大照片让我一一签名。简直不知哪儿找到的照片,有一张我都没有,不记得在哪儿照的,我看着都陌生。那个提马丁格问题的人过来,说他竟读了四遍《天·藏》,说他是《天·藏》迷,读四遍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李素第二天将字挂在了书房,并发来短信:"你的字我挂起来了,非常有力度,我发在我的 Facebook 上,写道:谢谢宁肯,不仅小说写得非凡。""临的是两千年前的字",我回道,"五十年前的童年穿越,幻化至今在你的书房找到恰当的归宿,像庄子的蝴蝶,写时没想到挂到你的房间,现在才想到,好像一下回到两千年前。"
捷克咖啡馆,酒馆,各种小店特别多,很少有连锁店,通常人们购物就餐怕陌生,不知底细,不熟悉,所以也喜欢连锁店,捷克正相反,就喜欢陌生,不熟悉,多样。捷克总是诞生世界级人物,大概也和有这样小的、坚定的、陌生多样的土壤有关。一位陌生读者有必要读四遍《天·藏》吗?但这不就是捷克的个别、坚定、陌生的一个注脚?
黄昏,有点伦勃朗的效果,水墨的味道,另一种时空,中国、捷克、匈牙利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聚在黄昏的布达佩斯的小酒馆,如同想象的结果,或想象与现实被打破但并没稳定下来,却停留在形成的过程中。没有想象便不可能有现在,现在也因此具有想象的特点。旅行就是这样,现实中充满了想象性,啤酒、白兰地、葡萄酒、鹅肝、鱼骨被粉碎的鱼汤都具有想象性。还有历史,这间小酒馆竟是汉学家克拉拉中学时代就来过的餐馆,来到这里与通常的旅行有所不同。如果前面的描述是散文,这时便是小说,插入,溢出,在具有想象性的现实空间之外又打开一个空间。这是布达佩斯的偶然,没有其中一个人的中学时代,或许就没有这个偶然,而没有这种并非戏剧性的偶然,一切就不会立体起来,伦勃朗的效果也就失去了意义。当然,中国水墨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是永恒的。然后我们去一个蓝色的空间听音乐会,蓝、轻、技术、不出圈的另类,各种音效,电子、吉他、欧洲爵士,身体成为乐器之一,拍打各个身体器官。整个音乐会像给一台漫长手术的配乐,而音乐也成为了一种治疗手段,让你解体,进入类似禅的对话。乐手默契、风趣,不时传递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维也纳,欧华文学论坛,来自法国、西班牙、捷克、匈牙利、德国的旅欧华人作家济济一堂讨论文学艺术,其中就有我与李素对话专场,关于《天·藏》。出版过《重庆你早》的华人女作家海娆在我们之后讲述了她最初的一段赴欧往事:那年她带着人生必需品来欧洲,结果行李超重,没钱付费。在必需品中只能放弃最占分量的书,一本一本地往外拿。最后只留下了 2001 年一、二期《当代》,上面刊载着长篇小说《蒙面之城》(上下)。十八年了,《蒙面之城》一直是她珍爱的小说,读过不知多少遍。此前我不认识海娆,完全不知此事,非常惊讶,在这音乐之都感到一种旋律升起,一种最熟悉的音符敲响,我还没去不远处的贝多芬故居,正准备去却似乎已置身那里。
贝多芬故居,一座白色公寓楼,没有任何明显标志,没有喧哗,现在不是贝多芬在敲门,是我在敲贝多芬的门。整栋白色的楼仍住着人,像走近任何一栋公寓楼一样,只是这栋楼前的一条小路多种了些植物,对周围生活没有构成任何干扰,甚至没有任何标志,但谁都知道这条小路就是著名的"贝多芬小路"。它仍是一条普通的小路,贝多芬走过无数次的绝望的小路,沉重的小路,狂喜的悲伤的宁静的小路,拥抱群星与太阳与黄昏与清晨的小路。
故居在五层,爬着旋转的楼梯--贝多芬爬过不知多少次,时常停下叹息,低着头,头上是暴风式的头发--到了五层才有个很小的售票窗口。买了票,一个高挑的穿开衫毛衣的老人带我们参观,李素给我作翻译。五层是顶层,贝多芬在这儿租了三个房间,住了七年,老人说有一年贝多芬要在北面房间墙上打一个洞,这样可以看得远,房东不同意,贝多芬与房东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据理"力争,最后愤而离去,不租了。贝多芬搬走了,但房东料定贝多芬还会回来的,果然不久贝多芬又默默地回来了。
钢琴很老了,琴凳上时有人影闪烁,时针永久停住,不同年代的手稿,给无从考察的情人的信,贝多芬的面膜--紧绷着嘴,紧闭并垂视的眼,比任何一张贝多芬的肖像都更贝多芬,几乎就是贝多芬本人。然后是"贝五",伟大的《命运》手稿。我不懂德文,加上龙飞凤舞的修改,又是在五线谱上,至少仅就我个人而言,那两百年前的手稿看上去就跟现在的二维码一样。我非常惊讶,难道二维码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了?它是贝多芬的发明?《命运》的发明?是贝多芬与当今世界的天作之合?我盯着手稿使劲看,几乎想用手机扫一下,没敢,真扫出什么可不得了,在这样的地方不可轻举妄动,真看到贝多芬怎么办?
故居的最里的房间一张简易翻盖的桌上,放有可以聆听《命运》的耳麦,以及一把同样简易的椅子。我戴上耳麦,好像以前听《命运》时一样,或许太随便了,结果一按键,要不是有椅子,我非得坐在地上不可:巨大的音响"3331" 音符从天而降。当然,从天而降我是熟悉的,因为过去听过无数次了,每次都是天降,但在这里还有一个感觉非常陌生,从来没有过,那就是几乎在巨大的声响从天而降的同时我感到背后一双大手放在了我肩上:"命运"敲门之声响起......
一动不动,但整个人又鼓满风飞起来落下去,一会天空、星辰,一会月光和海面。一个人十八年前漂洋过海只带了我的小说,展示的杂志磨得甚至已长出白发。论坛主持方丽娜女士邀请我和李素作主题对话时说我在欧洲有许多华人粉丝,我觉得有点夸张,说实话我是一个从来不关心自己读者的人,我一直认为我没有多少读者,海娆给我带来震撼但并不代表我有很多读者,相反海娆是偶然的,就是说,所有必然的都不会震撼我,只有偶然才会真正震撼我。偶然比必然可贵得多。这也是《蒙面之城》表达的。在《命运》中或者在贝多芬的二维码中,我的脑海里同时演奏着纷至沓来的记忆,海娆像流星一样偶然划过现在的天空,让我不由得想起三十五年前,我非常年轻时,在拉萨一所石头房子里写《蒙面之城》的情景:冬天,没有火炉,晚上脸盆里的水会结冰,我趴在一张简易的两屉书桌上写一个人的命运。不知未来会怎样,就是纯粹地写,做梦,听音乐,在音乐中睡去。在寺院的法号中和早牧的牛羊鸣叫声中醒来,哞哞哞,咩咩咩,给远方的什么人写信,包括可能的恋人,实际是不可能的,有点像贝多芬。然后继续《蒙面之城》的写作,在写作中爱,倾注,悲伤,不屈。早晨来电了,打开电炉,炉丝火红,一圈圈非常的幸福。一会儿水就烧开了,敞开门,面对雪后白色的群山。直到十五年后《蒙面之城》才最终完成,但发表又遇到困难,辗转到网上,引起轰动,此后又全文发表在《当代》上,两期刊出,荣誉纷至沓来,所有荣誉都无法和海娆的故事相比。
命运是什么?绝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虚线,一些孤立的点,这些孤立的点由时间慢慢串起,像一条项链。每个人的点或多或少,即使贝多芬那么伟大我也不认为他的点是多的。而我不喜欢成功点太多的人,我喜欢在某种意义上成功的失败者,或者失败的成功者,如卡夫卡、梵高,中国的海子、苇岸、刘烨园--有多少人知道后两个人?但这无关紧要。刘烨园辞世时,我踏上去济南的列车为他送行,没有多少人为他送行,同样无关紧要。有多少人曾为卡夫卡送行?刘烨园在最后的《致朋友》中说:"我的夜空正在渐渐龟裂开来--青春没有离我而去,激情犹在,我只是累了,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这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话,刘烨园最后引用了它,他喜欢这句话,他说他就是那个没从海上归来的人,他仍在风浪中,在船上。在《命运》的房间听《命运》,感受贝多芬按在肩上的大手,有一种温暖的湿润的百感交集的东西,未知的东西。我感觉贝多芬一直在房间,只要用你无论短或长的人生聆听,他一定在。我来得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我希望每个人都有机会敲一下贝多芬的门,或者,自己的门。
回到布拉格听黑管,勃拉姆斯,窗外有雨声。看不到下面的伏尔塔瓦河,但仍听得见伏尔塔瓦河的水声。当然不是,是雨落在阳台,以及建筑物表面和铁艺装饰上的声音。但有什么区别?天空,屋檐一角,灰蒙蒙,一样的,如同黑管。早晨,非常响亮的鸟叫,带着水音,初起的阳光。雨停了,整整一天淅淅沥沥,这样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犹犹豫豫又很固执的雨,像谁的性格?听着鸟叫,不时瞥一眼窗外屋顶教堂,钟声响了,远远近近 ...... 这时的写作很特别:钟声带来更高的天空的效果,一种天上的写作。的确,阁楼上的写作有种双重的神秘:写作本身与悬置的空间暗合。角落,对话--无穷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自我对话,绝不接地气,也不问天,只是"鼠目寸光"炯炯有神地盯着一些绝境的文字,试图看穿。
奥斯特洛瓦是捷克第三大城市,第三场《天·藏》分享会在一家书店地下室举行。地下室洋灰墙裸露,巨大的管道纵横,简单的凳子摆在中间,像一个秘密会议,像一组电影镜头。依然从朗读开始,然后提问,回答。诗人Petr Hruška坐在第一排,目光锐利,他不住布拉格,一直住在这个传统工业与矿业的城市。晚上喝酒的咖啡馆对面是一个矿工咖啡馆,Petr说那儿的矿工喝多了酒不是扔椅子,有一次一个人提起一个桌子扔了出去,砸到了一个吉普赛人。晕倒在地的吉普赛人等到救急车赶来时醒过来,又回到酒馆继续喝。我问这是不是和你的诗有关系,Petr没直接回答,而是谈到这个城市的力量,与布拉格的不同。我们三个人在咖啡馆门口雨后的风中抽烟时聊到这些,非常冷,瑟瑟发抖。抽完烟回去继续喝,喝了三扎或者四扎啤酒,一直在谈《天·藏》。Petr说小说给他最大的感觉是惊讶,惊讶整个小说各种因素的平衡,具象的、抽象的、诗性的、理性的、语言的、细节的、哲学的、日常的、结构的、情节的,细节或情节的多重意义,注释的奇特以及含有的自嘲,后现代精神,而注释本身又是一个角色;惊讶于许多细节不是像诗就是诗,人物之间是平等的、对等的、对话的,没有结论......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很自然的联系,达到一种平衡--这是让他最惊讶、惊喜的。Petr说李素的翻译没让他感到是翻译体,但同时又是一部翻译小说,是东方的。而我惊异于 Petr的大脑,那么精密可感,更是一种平衡。我们并不这样谈小说,他几乎是在从发生学读这部小说,读得那么细,谈得那么细,联系起来又那么宏大。我把我的感触告诉了Petr,李素翻译给他听,Petr伸出手,我们握在一起。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挂一漏万的夜晚,一个欧洲的大脑完全理解了一个东方的大脑,双方都感到惊讶,惊讶凝视惊讶,干一大杯,Petr和布拉格的确不同。
欧卢姆,古城,四点零一鸟开始叫。至少有两种,百灵,嘹亮,婉转,另一种细碎,叫不上名;但是它们在对唱,或两种配器,高低有致。欧卢姆大教堂,花纹优雅素净,神秘恢弘中有细腻、明媚。旁边的古街有如天然博物馆,整个城市是八或十世纪宗教中心,中世纪味道厚重,古拙,神秘,是一种独立的时空,穿上古代衣服这里就是古代。帕拉斯基大学原是修道院的一部分,在这里分享文学作品恰如其分。文学也很古老,纯文学越来越博物馆化,这也没什么不好。人类也是如此,越来越像博物馆里的物品。
最后一场分享会在布拉格国际书展开幕之际展厅旁一个古老的艺术馆举行,是书展的一部分。捷克诗人阿塔姆,藏学家苏珊娜,译者李素,以及本书作者就"文学中的异地"主题展开东西方对话。恢弘久远时代的石头雕刻空间,与西藏构成某种对应,亦是一种时空对话。哈维尔的弟弟来了,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下面坐了近百人。主持人是布拉格电视台文化频道主持人,介绍了《天·藏》的东西方背景,不同人物的寻找,并提出问题。我回答了王摩诘为什么来到西藏,寻找什么,藏学家苏珊娜回答了怎么看汉藏混血女主角维格的问题,诗人阿塔姆回答了怎么看作为西方人的马丁格的东方寻找、哲学家父亲为何也来西藏。此前的上午已与诗人阿塔姆有过一个访谈。阿塔姆前不久刚出版了一本诗集《东方和西方的镜子》,卖得不错,我和李素转了几个书店都已脱销。他的职业是一家文学周刊的主编,在他的乱糟糟的办公室阿塔姆拿出刚出版的一期文学周刊给了我们,李素指着封面小标题几个字母说是乔姆斯基,我当然知道这个大名鼎鼎的公众人物。阿塔姆向我提的几个问题是:当年为什么去西藏?为什么把马丁格引入小说?捷克文学对我的影响是什么?我作了详细回答。谈及捷克文学自然谈到卡夫卡、哈谢克、昆德拉、哈维尔,还特别谈及了赫拉巴尔的平民姿态与幽默感,讲到他家乡的"赫拉巴尔啤酒厂"要给赫拉巴尔立个碑,赫拉巴尔一再拒绝最后说非要给我个碑那就立得狗撒尿能够到的那么高吧。诗人大笑,介绍了赫拉巴尔非常喜欢的中国的老子、庄子,他的低姿态就有部分来自老庄。我这才恍然大悟,以至对老庄有了新的理解。阿塔姆说他非常喜欢《天·藏》、《天·藏》的语言,诗人大约第一重视的就是语言。我说那也是李素的语言,这是实事求是。你们共同的语言,阿塔姆说。阿塔姆评价整个小说是一首诗,我说在奥斯特洛瓦 Petr Hruška也这么说,阿塔姆毫不谦虚地说你被捷克两个重要诗人喜欢很难得。阿塔姆翻开书,摊开扉页让我签名,我写道:被诗人阅读是我的梦想。
老城,伏尔塔瓦河,查理大桥附近,在一个叫小猪的餐厅与李素告别。我要李素在捷文版《天·藏》上留言、签名。李素非常敏捷,不加思索地用捷克文飞快地写了一大段话,写满了扉页。她可以用中文写,没问题,但没有,并且不告诉我写的是什么,让我猜。我猜不出,于是我们约定让这段文字成为一个谜。她说就算我在国内找到懂捷文的也看不懂,是手写的,最终只能由她翻译。什么时候?这也是个谜。带着书走过了布达佩斯、维也纳,回到布拉格,又离开;去了奥斯特洛瓦、欧卢姆,在铁路上穿梭,一站一站,见了许多人,朋友、诗人、作家、大学生、读者,总是有河流、车站......这已不是一般的书,已是另一本书,扉页上的文字,我问伏尔塔瓦河,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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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ok up Hrabal that stay in a lower placeby Ning Ken
published on《Beijing Wanbao》28.07.2017
低处的赫拉巴尔,让我们仰望
宁 肯
《北京晚报》
2017年7月28日
2013年冬,在地铁上,我站着,读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小说名与周围情形完全一样,喧嚣,过于拥挤的喧嚣,除了我在读书--恰巧又是这本书--都在读手机。更多是视频,游戏,戴着耳机。我甚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的确确不是这么故意孤独,好像宣示什么,不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不适合公共场合,我惶惶不安,我只有读这样的艰涩的书才能忘我,忘掉周围,打发掉如此不堪的拥挤的时间。当日我在自己的领地(我也有微博)写道:"地铁,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许多日子站着,或坐着读,换乘之后继续,竟然快看完了。多数时是站着,今天一个小伙子捅了我一下,示意有一个空位,让我坐。空位在我们两人面前,他胖乎乎的在听手机,耳机白色导线与黑边眼镜有种特别味道,很时尚,车内很喧嚣,但又很安静。"事实上他离空座更近一点,比我站那儿早,理论上属于他,他本可理直气壮坐下,但他叫我。我坚决拒绝了。我们之外的一个姑娘迅速坐上,我继续读,忘我。
2015年我在赫拉巴尔经常光顾的金虎酒吧喝酒,2017年再次光顾,以后还会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你不必非要绝对成为什么人,但要找和你相近的地方。金虎酒吧位于布拉格老城区,是布拉格非常个人化也非常平民化的作家、诗人、艺术家、导演每周二都会在此相聚的地方。赫拉巴尔由于每次必到,有自己的专座,每个周末这个座位都会等他。即使有人坐在那里,赫拉巴尔来了人们也会起身相迎。赫拉巴尔在废品站工作,是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
哈维尔是赫拉巴尔的朋友,1994年美国总统克林顿出访捷克,请哈维尔介绍认识赫拉巴尔。哈维尔当时是捷克总统,向赫拉巴尔传递了口信。见面地点当然是总统府,从哪方面说都该如此,但赫拉巴尔认为克林顿要想找到他很容易,他应该知道他每个周二去哪儿。克林顿一听说去酒吧找赫拉巴尔也来劲,会见的场地,就定在了金虎酒吧,由哈维尔总统陪着。结果那晚三个人就像平常一样,酒友一样,在热闹的金虎酒吧见了,喝啤酒,大笑,海聊,脸红脖子粗,击掌,手舞足蹈。如今他们的合影一直挂在酒吧墙上,每天酒馆一开门,就涌进不少慕名而来的人。赫拉巴尔、克林顿、哈维尔重新创造了金虎酒吧,让金虎酒吧成为一个驰名世界的文学地标。如今在赫拉巴尔固定的座位上方,挂着赫拉巴尔、哈维尔、克林顿在一起的照片。设想,假如在总统府见面算什么呢?一次外交活动?一次最高权力对艺术的临幸?那样无论对赫拉巴尔还是对克林顿都是贬低。权力并不高于生活,也不高于艺术,权力是公器,公器抬高的个人是短暂的。而艺术,生活常青。赫拉巴尔始终没把自己和生活分开,在一次访谈中他说:"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生活,生活,再生活,观察人们的生活,不惜一切代价参与任何地方的生活。"
赫拉巴尔出生在布拉格边上的宁布尔克小城,中学毕业之后进入欧洲最著名大学之一查理大学,获法学博士。35岁这一年,赫拉巴尔做出了影响一生的决定,独自来到布拉格,住进了破旧贫民区,在一个由废弃的车间改造的大杂院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他每天早出晚归,到钢铁厂劳作,后来因工伤离开钢铁厂,做过各种工作,包括废品回收站的打包工。以普通人的眼睛观察普通人,生活给了他人的信念,也给了他奖赏,他与米兰·昆德拉、伊凡·克里玛被称捷克文学的三驾马车,某种意义上说赫拉巴尔是最接近普通人的马车。
赫拉巴尔的中国出版人、作家龙冬先生旅居布拉格时,经常去金虎酒吧,与赫拉巴尔生前的酒友喝成了酒友,有一次龙冬到了以后大声问马扎尔,赫拉巴尔在哪儿,马扎尔一愣。"赫拉巴尔先生呢?"马扎尔突然猫下腰后对着桌子底下喊:"赫拉巴尔先生,你出来!"赫拉巴尔当初没少钻桌子。
尽管赫拉巴尔1997年去逝,尽管生性有着某种布拉格精神的龙冬没见过赫拉巴尔,但对赫拉巴尔熟悉得就像当年赫拉巴尔的酒友。马扎尔是赫拉巴尔的忘年交,每周二金虎酒吧的常客,工程师,摄影家,经常去赫拉巴尔的森林小屋协助管理东西,后来见龙冬这么热爱赫巴尔就将赫拉巴尔生前的一管钢笔相赠。
2011年9月到10月,龙冬在布拉格1区安奈斯街13号租了房子,距老城区的查理大桥只隔一条街,是一栋三层明黄的小楼,建于1671年。房间不许抽烟,走廊摆着两把编织椅子和一个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缸内总有未熄灭的烟屁股,地上常有几个空酒瓶。但一个月时间龙冬从未发现吸烟的人,饮酒的人。或许每次龙冬出来,廊上的人便倏忽消失了?走廊是最孤独的地方,哪怕相互完全陌生也不愿在此见面。当然酒吧不同。如果绝对的寂静的孤独是不能碰的,那么喧嚣的孤独是人之所需。两种孤独都不可或缺,但不能搅在一起。你要抽烟了,好吧,我让开,我退场,这儿是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之舞,是心放外面的时刻。寂静的龙冬离开一个人的舞台后,经常迷失老城区的小巷。有一次回来几乎走到了住处,结果提前拐入一条小巷又远离了住处--在宁静的巷子里,我的身前身后都有醉鬼,单手扶墙大叫的,如同朝圣匍匐在地爬的--龙冬在《喝了吧,赫拉巴尔》一书中写道。继续走,路过瑞塔左瓦小街的卡瓦拿酒吧,看见里面还有许多人,我知道这是"地下"作家和艺术家的聚会场所,是真正意义作家聚会的地方--我继续沿瑞塔左瓦小巷往走,左拐,进入胡苏瓦街,连续推开两道门,进入金虎酒家。
有一天,就是这时,龙冬先生冲着喝多的马扎尔喊:"赫拉巴尔先生呢?"龙冬带我去了所有我认为我该去的地方。
1 赫拉巴尔曾经工作的废品收购站
2017年5月3日,坐了十个小时飞机的我与龙冬,我们一行人非常疲劳,晚上想早点休息,但龙冬说在布拉格不能休息--布拉格怎么能休息呢?拽着我们沿街暴走,逛他熟悉的酒吧,一路滔滔不绝,梦里不知身是客,仿佛讲他的城市。走来走去,走到了安奈斯街13号,他7年前租住的房子,指给我们看,兴奋地讲述当年,讲街上有多少扶墙而行的酒鬼,他是其中之一,他走过了自己的家......他指给我们看他走过的地方。过了他租过的房子,他又非带我们去"地下"作家酒吧看看,喝上一杯,这个晚上赫拉巴尔好像租了龙冬,好像他们是一个人。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他甚至要喝第二杯,他笑眯眯地说:你们应该体验一下这里"地下"的意义:"地下"就是抵抗,以前是审查,现在是市场经济......我尊重龙冬不仅酒后才有的思想与活力,这活力既深刻又天真,这是中国文坛特别缺少的。我再次确认了龙冬有一种布拉格的东西,一种异类的东西,一种必须由衷尊重的价值。
因为在法兰克福歌德学院有一场中德文学交流活动,第二天一早撇下布拉格先去了德国,转了一小圈后重返布拉格,这时布拉格之旅才真正开始。开始得有点奇特,仿佛旅途中的插播广告。我必须说:这是第三次来布拉格。但我也必须再次怀疑5月3日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主要还有当日下午"十月作家居住地"的酒会、《天·藏》与捷克Verzone出版社签订出版合同约仪式,这些都怎么回事?是第二次吗?我有纠缠的毛病,翻来覆去的毛病,这是我和龙冬不一样的地方。
赫拉巴尔的布拉格--当然是一个和卡夫卡不一样的布拉格,但同样都体现了共同的布拉格。那个打包工汉嘉不就是另一个K吗?"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最爱的。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一本百科辞典,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的学识是在无意中获得的......"这是赫拉巴尔自己的写照。在地铁上读《过于喧嚣的孤独》,读不断的"三十五年了"的句式,读那种寓言般的打包工的环境,没法不让我忘记车厢内阅读手机的人们。
龙冬轻而易举地便把我带到书中的废品回收站,当他指给我看焦街10号,说这就是赫拉巴尔工作的废品站,我觉得就像童话,像一种即兴的口头文学,觉得有点不真实。真的是吗?我不知道我是站在地铁里还是站在布拉格大街上,废品站差不多在布拉格市中心,离瓦茨拉夫大街--当年苏军坦克从天而降地方--不远。焦街10号是一幢四五层的楼,废品站在楼房的地面以下部分,从紧锁的铁门望下去有个地下天井,当年拉运废纸包的卡车过秤的地方就在这里。当然,现在这里已不是废品站,现在这里是一车库,但大门旁的纪念铜牌标明赫拉巴尔曾在此工作。赫拉巴尔,或者汉嘉,或者别人,在这儿将一册册,一捆捆,一摞摞人类的经典压紧,打入废纸包,装上卡车拉走,变成纸浆。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我看到整个布拉格连同我自己、我所有的思想、我读过的所有的书,我整个的一生都压在这个包里,不比一个小耗子更有价值的一生,在我的地下室同废纸在一起被社会主义突击队压碎的小耗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景?
这不仅是布拉格--捷克作家从布拉格出发,却绝不止于捷克。卡夫卡是这样,哈谢克是这样,哈维尔是这样,昆德拉是这样,克里玛是这样,赫拉巴尔是这样。还有塞弗尔特、里尔克--两位就出生在焦街上,龙冬指给我们看,非常小的名牌,我要掏出眼镜看。
捷克绝对是个大国,大得没有边际,人类视野,在此翻译出版自己的作品让我感到一种特别的荣幸。我唯有致敬,以阅读的方式,甚至在地铁上的阅读。有些事情和苏珊娜有关,她的中国名字叫李素。我们以前多次见面,这次又见面了。在北京,在布拉格李素多次谈到翻译我的作品,这次在布拉格酒会上夙愿终成:她来翻译我的近四十万字的长篇《天·藏》。酒会上我谈到西藏,我的高原的经历,李素,以及其他在场的捷克诗人以设问的方式谈到西藏对中国作家的意义,龙冬自然更是知情地谈到西藏。西藏是那天中捷作家诗人出版人见面酒会的主要议题,就在"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一幢六层公寓楼的顶层,视野非常好。
还是十年前,2007年,我跟李素相识。那年我给了她刚刚出版的《环形女人》(后更名《环形山》),那时李素还是北大的学生。我清楚地记得是在艾丹兄弟俩在长虹桥开的"食堂",龙冬也在,对,想起来了,就是龙冬把我介绍给李素的。那时她留着短发,非常年轻,学生样儿,穿一件红上衣,端着红酒,惊鸿般的美,汉语说得很棒。李素读了《环形山》过了很多年才跟我说,她非常喜欢,她以后会翻译的,并提到我和中国作家不一样,像中国的外国作家。在中国而言这当然是一个有多种解释的评价,但想到普鲁斯说过希望自己的作品看上去像外国作家写的,我感到某种复杂的释然。那时龙冬就在推广赫拉巴尔,而我第一次知道了赫拉巴尔,我记得龙冬对李素--那时还叫苏珊娜--说,我是捷克文化的爱好者、推广者,你能不能让捷克邀请我去一次捷克。龙冬酒后红着脸笑眯眯的样子极其可爱,赤诚,天真。他说的是玩笑话,但也是真心话。赫拉巴尔在中国慢慢广为人知,也就是火起来,和龙冬后来也就是2011年去了捷克有关。当然,推广赫拉巴尔,不是为去捷克,谁都知道,是天性使然,天性里龙冬有赫拉巴尔的东西。
2 十月作家居住地 另一种布拉格精神
这次来布拉格也与龙冬有关。
有一年,徐晖在北京要找龙冬,结果没找到,回到布拉格,两人在老城区街头撞上。两人谁都不认识谁,通报了名字,结果正是互相要找的人。布拉格就是这样神奇,有时就像做梦一样。徐晖来布拉格已有二十多年,与妻子韩葵经过打拼有了一些根基,妻子韩葵已在国内出版了《布拉格布拉格》一书,颇有影响。在布拉格,龙冬时常去徐晖那儿,有一次谈起写作营居住地的话题,两人一拍即合:在布拉格搞个作家居住地,请中国作家居住写作。居住地不需要大,一室一厅足矣,徐晖有这个实力。只要无偿提供这么一套房子,国内找合作伙伴不难,龙冬打了包票,然后他们就一起看房子了。梦想者与梦想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儿,看起来不可思议,在他们却再正常不过了。特别在布拉格,梦想产生的梦想总有点炼金士的遗风。
徐晖、韩葵夫妇在布拉格老城区一幢新艺术风格的老公寓楼的顶层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无偿提供给了《十月》杂志;《十月》邀请国内作家,提供机票,作家食宿自理,住一个两月。大家一起做梦,文学之梦有时就是这么简单。也因此,没有这样简单的梦,哪有复杂的《盗梦空间》?
就这样,"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诞生了。站在居住地凭窗远眺,可见到宏伟的布拉格城堡和老城中心市区。一百多年前,捷克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著名诗人马哈就曾住在作家居住地隔壁的楼上,在那里创作了代表作《五月》。"五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捷克女作家卡罗琳娜·斯薇特拉也曾居住在这栋楼里。如今,国内已有余华、马原、吴雨初、叶广苓、韩少功等作家在这儿居住写作,深入欧陆。这就是梦,就做成了,你不能说这不属于布拉格精神,哪怕发生在中国人之间。布拉格从不把自己仅仅是看作布拉格,也正因为此,又是十足的布拉格。
3 他的故居标牌钉在马路上
我获益于赫拉巴尔,获益于卡夫卡。通过赫拉巴尔我从另一个界面更多地了解了布拉格,理解了人,人的可能,人的殊途同归,人的丰富、统一、困境、梦。龙冬的热情远没有结束,他带我们看了赫拉巴尔住了二十年的大杂院,尽管因修地铁已拆了,但他还是兴奋地指着马路当间的一块铜牌说,看,这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故居标牌,它钉在了马路上!的确非常奇特,不停地有人和车过来过去踏过铜牌。据说钉铜牌那天是赫拉巴尔84岁生日,是1994年的一天,那天人们簇拥着赫拉巴尔,他坐在当街一把折叠椅上大喝啤酒,眼看着把自己故居的纪念牌嵌进路面。嵌进路面是赫拉巴尔自己的主意,政府本想搞得严肃一点,但赫拉巴尔执意如此。
到了赫拉巴尔过世的医院,其实这地儿是不必去看的,但龙冬也像赫拉巴尔一样执意,非让我们看一下,并且如数家珍一般讲当年的情景。马路对面有一幢四五层的白楼,赫拉巴尔住在四层,我们看到了。赫拉巴尔之死至今是个谜:坠楼身亡。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够窗外一只小鸟。我倾于后者,但这有什么不同吗?或者太不同了,他随小鸟而去,他根本就没有坠楼,他的魂魄在下坠那一刻脱身而去。
克斯科森林,赫拉巴尔写作的林中小屋,距离布拉格老城区有三四十里。不是原始森林,就是一片普通的次生林,疏密得当,自自然然,林中有大大小小的木屋。无论大小都不豪华,好像就不允许豪华。如果自然界不是豪华的,房子怎么可豪华?这是种理念。无论谁看好森林一块空地,履行必要手续,简简单单,叮叮当当,要不了十天半月一个两层或一层木屋就搭好了。通常房内陈设简单、自然。林间有公路,站亭,有429路443路车,应该是布拉格城区所属开得最远的公共汽车,开到这儿就算开到头了。每个周末赫拉巴尔从家出来,坐有轨电车,然后倒上429路或443路汽车来到他的森林木屋。一周了,他要先喂喂他的猫。"它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这儿的猫就像他的儿女",龙冬就像讲自家老爷子讲着赫拉巴尔。夏天,赫拉巴尔常常在房前空地上写作,就是露天写作,猫缠在他的脚边,打来打去,咬他的鞋,挠他,翻肚皮够裤脚。太阳晒得打字机很热,那些天马行空的文字粘着草木清香,源源不断从打字机上蹦出来。它们不乏伤感,却包含着幽默,带着天然的阳光。
公共汽车站亭当然还在,边上多了两只木猫。不用提赫拉巴尔,这两只猫代表了。来的人会在这儿照张相,我们也不例外。赫拉巴尔的小屋早已易主,栅门锁着,只能隔门向里张望。新主人不在,也没有猫,空地上的长桌还在,草长蓊郁,甚至露天写作的椅子还在,好像新主人从未在这儿住过。一切未动,一切还都是原样。只是没了猫,猫变成木质,在车站。
还是有点失落,能进到屋就好了。
赫拉巴尔常去的酒吧,也没开门,太不巧了,感觉仿佛有意拒绝的意思。其实不是,只是心切,有点过敏。果然,不知为何酒吧门忽然又开了,又营业了。森林只这么一个酒吧,分屋里和露天两部分,背后林木极其茂盛,不少树木东倒西歪,仍郁郁葱葱,几乎不能穿行。有个小广场,靠近公路有个木亭,亭中有泉,哗哗之声甚是好听,声音非常明确,和小溪小河不同。有两三人在此排队打水,大大小小,各种瓶子,包括可乐瓶子。
酒吧一看就如故,这里变的少不变的多,赫拉巴尔常坐的桌上面有他的照片,用的啤酒垫也还在桌上。钟挂在吧台后面的黑色原木架上,与酒杯天然在一起。看这里真的一切都没变,时间停止了,或者钟上是赫拉巴尔时间?没有秒针嘛。一种装饰。我正看着,忽然发现分针在动,甚至时针也在动。我看了下手机,时间完全一样,时间没有停滞。但是为什么把秒针去掉了?任何一个时间点仍是赫拉巴尔时间?
赫拉巴尔写了一早晨,又一上午,快中午到了这儿。要了一扎。又要了一扎。他还喜欢坐露天喝啤酒,屋里喝两个,屋外喝两个,看心情,要是写作顺利就只在屋外喝。有一天他已喝了四扎,心满意足,准备吃点东西,那边喧哗起来。龙冬说,原来是一个老妇人在推销墓地。赫拉巴尔端着啤酒走过去,在老妇人身边坐下,说,今天是他妻子生日,他想送妻子一件礼物,这块墓地他要了。赫拉巴尔说再没有比墓地更好的生日礼物了。赫拉巴尔那天没有喝多,事实上这块地也是买给自己的。果然他后来和妻子葬在这块生日礼物上。我不知道怎样评价这事。
我们一行也都要了啤酒,在已经很老的黄色的遮阳伞下,我们坐了一排。这时,忽然从那边过来一个老人,问了句我们什么,我们谁都没听懂。老人瘦瘦的,两手揣兜,稀疏的胡须,戴黄眼镜,头上顶着一顶短檐小圆帽,眼神茫然、温和、迷离,如果一棵树有眼睛,就是这个老人。"赫拉巴尔的朋友",但是没人响应。我神经起来也会溢出时间的。没人回答老头,老头揣着兜走了。走得很慢,消失后就好像从没存在过一样。但我认定这是赫拉巴尔朋友,甚至就是赫拉巴尔本人,他以另一种方式迎接我们。但还是隔着什么,所以他像迷路了一样。是,人到一定程度就像表一样,走不准了,这老头难道不是货架上另一款表吗?是同一时间。当然,年月可不一样。遗憾--不管是谁的遗憾,都是题中应有的遗憾。
4 宁布尔克小城有了赫拉巴尔牌啤酒
宁布尔克,赫拉巴尔的故乡。穿过克斯科森林,走高速公路很快即可抵达。赫拉巴尔出生在布尔诺,五岁到了宁布尔克,童年、少年和青年都在宁布尔克小城度过。小城对赫拉巴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与哈维尔的区别,与昆德拉的区别,与克里玛的区别,更重要的是他将这一区别做到了同等的高度,如果不是更高。他的个性有小城的烙印,也有布拉格的烙印,两者混合出一种独特的人生或哲学。植根于人的最底层(打包工)最普通最日常,又有绝对的独立性,伦勃朗的意义在于他画的虽是最普通的人但总有一种光照耀,这光使普通有神性。赫拉巴尔也是这样,其神性正是植根普通的个性,一如伦勃朗的个性。
所以必须到宁布尔克小城看看。小城阳光很好,非常安静,仿佛世世代代有一种均衡,一种与时间同步的定力。市中有个尖顶教堂,一个小广场,淡黄色的房子,一条通向啤酒厂的主要街道。拉贝河在城边上静静流过,它在捷克叫拉贝河,在德国叫易北河。赫拉巴尔的继父曾任啤酒厂的厂长,住着很大的房子,有保姆和家庭教师,在到宁布尔克啤酒厂访问之前我们先看了这长条房子。现在看上去依然很大,有花园、露台,赫拉巴尔小时有保姆、家庭教师,过着少爷的生活。直到读完了法学博士,忽然一头扎进了布拉格最普通的生活。这一跨度与许多所谓写底层作家不同,更不同于来自底层的作家,赫拉巴尔的复杂性正在这里。
那天二战胜利日,啤酒厂放假,大门敞着,有栏杆拦着,门卫不让进。在门口徘徊,龙冬带我们拐进了栏杆外一处平房,说那是赫拉巴尔描写过的啤酒厂的马厩。正看着,忽然门卫大妈喊我们,并且抬起了栏杆。这是要放我们进厂,原来知道了我们冲赫拉巴尔来。赫拉巴尔同啤酒厂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不仅因为父亲做过厂长,不仅因为赫拉巴尔描写过厂房,房顶的大烟囱、马厩,他住的啤酒厂的长条平房--他的小说《婚宴》有这样的描写:"他将一座长条房子的墙面给我看,还告诉我哪个房子是他曾住过的房间......我们沿着长条房子,一直走到我未婚夫指给我看的又一个地方,那里曾是温室和蒸汽室。"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现在啤酒厂生产的啤酒就是以赫拉巴尔名字命名的,叫"赫拉巴尔啤酒"。
宁布尔克啤酒厂,建于1895年,一直不算大,现有职工一百多人,啤酒年产量15万吨。1987年,啤酒厂想既然赫拉巴尔与啤酒厂渊源这么深,他又这么大名气,这么爱喝啤酒,为什么不用他的名字命名,扩大影响?事情自然成立,于是自此有了以赫拉巴尔几种肖像作为商标的啤酒。啤酒大受欢迎,喝这样的啤酒就像喝历史、喝文化,为此宁布尔克啤酒厂为赫拉巴尔在厂里立一个纪念碑,赫拉巴尔不同意,厂方坚持要立,赫拉巴尔同意了,但是提出不要纪念碑,只在厂房墙根儿地方钉一个纪念铜牌即可。"我的名字,只能是这样的高度,小狗撒尿也够得着。"
如今三十年了,这牌子仍然在,我看到了,蹲下,看了很一会儿。我不爱照相,但是在这儿照了相。我觉得这和把他的名字钉马路当间如出一辙,是赫拉巴尔对自己的评价,也是对世界的评价。他如此谦逊。难道不也如此高傲?一种骨子里的卡夫卡的东西。
赫拉巴尔纪念馆也和别的纪念馆不太一样,很小,就几间房,在淡黄寂静小城一条小街的一侧,小门,一个小窗,像黄金小路上的房子--捷克几乎有一种"小"的哲学。纪念馆自然有作家的照片,里面一间屋子再现了作家生前写作的情景,打字机、写字桌、烟缸、笔、穿戴、帽、钉书器。此外主要是世界各地翻译出版的赫拉巴尔的书,琳琅满目。令龙冬喜出望外、孩子一样高兴的是:有一个中国出版赫拉巴尔作品的橱窗,玻璃罩着,十分隆重,我一
主要是龙冬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和北京出版社推出的赫拉巴尔系列。上次还是散摆,像其他国家翻译的一样。管理员也看出推广者来了,一边笑,哪怕语言不通。我看到了我在地铁上读的《过于喧嚣的孤独》那套较早的书,不能平静,感到地铁列车呼啸在耳。这不是一个常有的时刻,我觉得我在分身,有两个自己两个空间同时在我身上,列车穿梭,好像下站就是布拉格。现在是宁布尔克站......在这个小小的如此平凡的纪念馆,我觉得也是时间对我的奖赏,虽隔着千里万里。
一行人(龙冬、徐晖、赵雪芹、文爽)要我代表在留言簿留言,每人在留言下面签字。我想了想,我的留言是:
"低处的赫拉巴尔让我们仰望。"
他很低,世界也不高。
这就是赫拉巴尔。(宁肯摄影)
